堂吉訶德與孫悟空之比較

三百多年前，中國出了本奇書，它描寫了一位唐代高僧與三個徒弟一匹馬“西天取經(jīng)”、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的傳奇歷險故事。師徒在神佛的指引下，歷經(jīng)千辛萬苦，一路上與各色妖魔精怪展開了驚心動魄的斗爭。全書充滿了神奇的幻想、濃厚的諧趣，贏得了廣大讀者的普遍喜愛。無獨有偶，同樣在三百多年前，歐洲的西班牙也出了一本奇書，它描寫一位窮鄉(xiāng)紳讀騎士傳奇入了迷，一心想當(dāng)游俠騎士的故事。他自命為“堂吉訶德”，戴了頂紙做的頭盔，騎上匹瘦馬，與侍從一起踏上了“遠征”之路。途中，他也經(jīng)歷了種種挫折磨難和讓人心驚肉跳的戰(zhàn)斗，整部作品也是浮想聯(lián)翩、諧趣橫生。

這兩部作品早已跨越了時代和國界，幾乎傳遍了全世界，其中的主要人物如孫悟空與堂吉訶德也早已成為為人熟知的人物形象。然而，長期以來，鑒賞這兩部名著的論者不少，卻很少有人將他們放在同一層面去比較，更沒有人對孫悟空和堂吉訶德這兩個藝術(shù)形象予以比較。從表面看，《西游記》中神通廣大、武藝高強的孫悟空和《堂吉訶德》里不堪一擊的老頭兒堂吉訶德有很大差異，但如果不拘成見、突破思維定勢，從不同角度和層面去進行一番比較，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的異同背后某些耐人尋味之處。

一、幽默詼諧的風(fēng)格

《堂吉訶德》與《西游記》都是以故事主人公為完成某種神圣使命為起點，并以他們出征途中種種奇遇和艱險、各種斗爭冒險為線索去組構(gòu)小說情節(jié)框架的。兩部小說都為讀者描繪了一個奇異的幻想世界，充滿了幽默與詼諧。

塞萬提斯在描述堂吉訶德與侍從桑丘·潘沙的行俠壯舉中，從頭到尾都用了夸張、幽默和詼諧的手法。如：作品一開始就讓堂吉訶德亦步亦趨地去模仿騎士受封儀式，從騎士的命名、受封、宗教懺悔、禁食以及守護盔甲到向貴婦人獻殷勤，整個過程他都嚴肅認真的去完成。然而滑稽的是，他受封儀式是在馬房中進行的，任命人只是個窮客店老板。他手中捧的不是圣經(jīng)，而是一個賬簿。儀式完成后為堂吉訶德掛劍的不是圣職人員，而是馬房中的妓女。堂吉訶德明明是個年過半百的干瘦老頭兒，卻偏要夸口說自己是個武藝精通的模范騎士。他的心上人明明是個身體粗壯、嗓門洪亮的農(nóng)村姑娘，他卻說她是“世界上最尊貴的公主”、“她的相貌世上無雙，她的聲名女中第一”。

塞萬提斯就是這樣，用滑稽夸張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創(chuàng)造了堂吉訶德這個鮮明的人物形象。然而，正是因為可笑，才顯得整個世界的荒淫無道，也正是因為滑稽，才體現(xiàn)出堂吉訶德崇高的孤獨?！?】此時，快樂的笑聲和悲傷的淚水找到了同一個出口，使書中描寫的騎士制度、荒唐的騎士小說更具有諷刺性。

詼諧與幽默的風(fēng)格在《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身上表現(xiàn)的很充分。譬如：面對威嚴的玉皇大帝，他竟以戲謔的態(tài)度自稱老孫，他還敢戲稱如來佛是妖精的外甥，嘲笑觀音”該她一世無夫“。他與二郎神斗法時，既表現(xiàn)出隨機應(yīng)變、變幻莫測的神通，又洋溢著充滿智慧的幽默與活潑的情趣。如：他在變作土地廟的時候，尾巴不好收拾，便“豎在后面變作一根旗桿”，被二郎神識破后，又一個虎跳，搖身一變，變作二郎神的模樣，到灌江口真君廟里去接受鬼判們的磕頭迎接……（《西游記》第六回）。在這富有諧趣的周旋中，孫悟空那機智、幽默、戲謔的性格得以淋漓的展示。

二、百折不撓的奮斗精神

堂吉訶德和孫悟空為了忠于各自的理想與“事業(yè)”，都能夠做到不畏艱險、不怕犧牲、百折不撓。

堂吉訶德為了實現(xiàn)理想，具有不畏艱險的獻身精神。他本來是個身體瘦弱的老頭兒，但是在冒險過程中，他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甚至敢打開獅籠，向巨大的非洲獅子挑戰(zhàn)，做出常人所不敢做的勇敢行為。他在游俠冒險時常常被打得遍體鱗傷，被打斷肋骨，敲掉門牙，削去耳朵，被貓兒抓傷，被豬群踩在腳下。然而他都不以為意，反而安慰他的仆人桑丘：“干了我們這一行，這種災(zāi)難都是免不了的?！碧眉X德把整個身心都獻給了騎士事業(yè)，只要他的傷口痊愈，他就坐不住睡不穩(wěn)，又要出發(fā)去從事新的冒險。

孫悟空面對形形色色的惡魔頑妖，從不畏縮，總是沖鋒在前，即使陷入困境，也能繼續(xù)斗爭。他信奉“與妖奮斗，其樂無窮”，如三打白骨精、車遲國斗法、女兒國遇難等千難萬險，他總是除妖到底，不顧生死。為了救師傅出來，他被紅孩兒“弄得火氣攻心，三魂出舍，可憐氣塞胸堂喉舌冷，魂飛魄散喪殘生”；在獅駝山，他誤入“陰陽二氣瓶”，差點“傾了性命”，但他還是咬著牙、忍著痛，設(shè)法脫身出來，重新投入戰(zhàn)斗。

在行俠途中，堂吉訶德常為幻覺所惑，誤擊目標，戰(zhàn)法也異常可笑，他身體瘦弱，兵甲破爛，也談不上有任何武藝。但孫悟空則是個武功高強、變化多端、能戰(zhàn)勝各種兇魔惡妖的英雄人物。二者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同，但在忠于理想的精神上，卻又有驚人的相似。這種為目標不顧一切的性格，這種為理想奮不顧身的精神，是他們的共通性。

三、鋤強扶弱的正義感

上節(jié)說到，《西游記》與《堂吉訶德》中的主要人物形象雖然能耐懸殊，但在精神品性上卻有相通之處。這相通之處還包括二人身上都體現(xiàn)出的強烈的正義感和同情心。

堂吉訶德之所以能讓后世千萬的讀者“笑著流淚”，就在于他去做游俠騎士是為了救世濟人、揚名天下。他荒唐而又自信，愚蠢而又固執(zhí)的走騎士之路，渴望改變當(dāng)時充滿了壓迫和奴役、苦難和悲哀的西班牙封建社會。他咒罵“這個可惡的年代”，認為“世道人心，一年不如一年了”【2】P74。他認為是“老天爺特意叫我到這個世界上來，實施我信奉的騎士道，履行我扶弱鋤強的誓愿”【2】P174。盡管，他對現(xiàn)實沒有正確的判斷力，對如何改變黑暗的現(xiàn)實缺乏正確的方法。正如魯迅先生對他的分析那樣：“堂吉訶德的立志去打不平，是不能說他錯誤的；不自量力，他并非錯誤。錯誤是在他的打法。因為胡思亂想，引出了錯誤的打法?！薄?】盡管他的行為荒唐，但出于正義感和對人道的考慮，他刺倒公差，放走苦役犯，從地主的皮鞭下救出小牧童。這一幕幕都讓我們覺得，他能以一己之軀去“維護正義”，他是一個真正有主體意志的英雄，他值得人們“可敬”“可佩”。

孫悟空在取經(jīng)途中，同樣為人間抱不平，“濟困扶危，撫恤念寡”。他在比丘國降服白鹿精，拯救了一千多個小孩的性命。在隱霧山，他打死豹子精，救出了貧苦的樵夫。過火焰山，他借扇滅火，除了為師徒排除路障外，也解除了當(dāng)?shù)孛癖娭?。他不僅為民眾謀福利，還冒犯、嘲弄權(quán)貴。譬如，朱紫國王沉疴伏枕、張榜招醫(yī)。孫悟空揭榜入宮，卻讓國王吃馬尿合成的藥丸。對玉帝、佛祖等當(dāng)權(quán)者也不放在眼中。能夠在“文也不賢，武也不良，國君也不是有道”的國家，一身正氣立于天地間，一根金箍棒走遍天涯，處處為民除害、懲惡鋤奸，這就是身材矮小但形象高大的孫悟空。

四、相同背后的不同

盡管堂吉訶德與孫悟空有諸多的性格相似之處，但不可否認二者的差異也十分突出。這不僅表現(xiàn)在二者能力與智慧上——孫悟空是個武藝高強、隨機行事的智者，堂吉訶德卻是個沒什么武功、十分難辨的滑稽老頭，更表現(xiàn)在二人的成長歷程上。孫悟空一開始也很有自我，他敢于大鬧天宮、心隨我動。然而，縱然武功高超卻仍翻不出如來掌心；雖有火眼金睛、有七十二般變化，但卻受制于唐僧的緊箍咒。他從大鬧天宮到西天取經(jīng)，實際上是從“自我”走向“非我”、從放縱走向自律的過程。在他說弟子“聽教了”、“不敢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變得英雄氣短、身不由己了。但堂吉訶德則不然，他始終是自己的主人，只要他認定了對方是“惡魔”，就會不受任何約束地沖上去。他一直生活在一個自由的精神世界中，所以，他可以隨心所欲，盡管不斷地受到外部世界的懲罰。

正如羅曼·羅蘭所說的：真正的不被世俗所羈絆不是選擇逃避來擺脫世俗，而是即使是處于紛擾繁雜的世俗之中，也依然不為這許多丑陋和陰暗所遮掩和埋沒，而是無論當(dāng)你選擇遠離或是靠近，世俗都不能對你施加影響將你束縛。與堂吉訶德相比，孫悟空多少都受世俗牽絆多一點?！?】但當(dāng)他與師傅師弟們堅定的走在西去的路上時，那背影與那個帶著紙頭盔、騎著瘦馬、立志做游俠的堂吉訶德又多么驚人的相似！他們相隔萬里，但都向幾百年來的世人昭示著幽默、堅韌與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