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幽默文學史研究的新拓展

一是先秦時期’我國古代幽默文學初具雛形。作者認為，周朝統(tǒng)治以來,特別是東周遷都以后春秋時期，神鬼觀念被解構(gòu),嚴格繁瑣的禮樂制度被懷疑、松弛、破壞‘人們開始超越原來莊嚴神圣、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觀念,開始了幽默追求,形成了我國幽默文學的雛形‘對后世的幽默文學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先秦幽默文學主要表現(xiàn)為孔子編訂的《詩經(jīng)》幽默,孟子的引人入彀方法與揠苗助長類的寓言’莊子寓言譎詭、縱逸詼奇，墨翟抵掌、縱橫于義，晏嬰本禮、微婉善諷,蘇秦張儀隨機應變、譎誑逞智,荀卿簪裾禮義、時露鋒芒,韓非集萃寓言、妙喻峻理等等。二是漢魏六朝時期。西漢時由于政治比較寬松‘先秦諸子幽默遺風一直發(fā)揮著影響’出現(xiàn)了東方朔、司馬遷、王褒、揚雄等一批幽默大家；而東漢一方面由于皇權集中，另一方面地方豪強勢力膨脹’同時儒學神秘化，再加上佛教東傳、道教形成,從而禁錮了人們的思想，幽默文學走向黯淡；魏晉六朝時期是長期的戰(zhàn)亂，政局的不穩(wěn)定,政治家威望普遍不高，需要得到士大夫的支持,政治文化的寬容隨之加強，文人們從先秦兩漢時期崇尚循規(guī)蹈矩的君子風度演變?yōu)閺垞P自我的名士風度、魏晉風度’幽默文學得到長足的發(fā)展,形成了我國古代幽默文學的第一次高潮，出現(xiàn)了許多公認的幽默大家與杰作,如孔融的嘲曹書簡、戴良的《失父零丁》、邯鄲淳的笑話集《笑林》、應璩的《百一詩》、魯褒的《錢神論》、張敏的《頭責子羽》、左思的《白發(fā)賦》、東晉陶潛的《責子詩》、宋袁淑的《驢山公九錫文》、齊孔稚圭的《北山移文》、梁吳均的《檄江神責周穆王璧》、王琳的《鱔表》等。三是唐宋時期’經(jīng)過先秦與漢魏六朝的發(fā)展,我國幽默文學在唐代初步繁榮，到了宋代在詩詞和散文小說等各種體裁里全面鋪開,這是我國古代幽默文學的高潮期。唐代政治比較寬松‘對魏晉南北朝以來興盛的佛教與儒家思想都比較提倡’政治上偏見比較少,不僅有由當時的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柳宗元等詩文大家創(chuàng)作的許多優(yōu)秀的幽默文學作品，而且還出現(xiàn)了侯白、長孫玄同、劉行敏、蔣貽恭等幽默文學專家。宋代政治雖不及唐代寬松,但比較重視儒生與文人,擴大科舉名額和文官編制，有利于文化發(fā)展，加上文人聚會、詞的流行、城市迅速發(fā)展與市民文藝的需求增強等等因素，宋代幽默文學碩果累累，名家輩出，既有蘇軾、劉放、文與可、黃庭堅、辛棄疾、陸游、楊萬里、劉克莊等精英幽默大家,也有張山人、王彥齡、曹元寵、張衰臣等民間幽默文學家‘形成了我國古代幽默文學的第二次高潮。第四個時期是元明清時期。由于宋以前幽默文學是雅文學點主流’宋以后俗文學的幽默占了主流,而且又增添了小說與戲劇兩大文學形式’內(nèi)容量大而龐雜，可以另成一書’0所以作者沒有放入本書論述。
正是通過政治、思想對文學影響與控制為內(nèi)在核心理念,使得本書雖橫跨先秦到宋千年歷史而不散亂,構(gòu)成了中國古代幽默文學的嚴謹歷史;而在幽默文學的具體論述中’作者不是抽象的理論演繹,而是奠定在具體作家作品的文本細讀基礎之上，既使得核心的理念與歷史劃分真實可靠’也使得幽默文學文本的解讀生動細致。如果說’中國古代幽默文學是一張網(wǎng)，那各個時期的作家作品就是這張幽默文學網(wǎng)上各個點,各個時期的作家作品組合成了網(wǎng)上的緯線,而貫穿這張網(wǎng)的綱就是政治與思想對文學的影響與控制關系’這種影響與控制的歷史發(fā)展就是這張網(wǎng)的經(jīng)線。作者對于古代幽默文學研究窮十余年之力，對經(jīng)線的理念與作家作品的緯線都洞然于心’故綱挈目張,讓人看得清爽‘看得清晰。閱讀本書‘令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作者在各個時代作家作品的史料收集與解讀功夫非常扎實，這一方面由于支撐史書的理念來源于文學史料的可靠，另一方面由于有了可靠的理念支持,令全書渾然一體。
其次,作者從具體的文本出發(fā)進行整理歸納,從文學體裁的角度將古代幽默文學劃分為五種類型。一是表達愛情、友情‘這種幽默文學是一種調(diào)侃式的輕松歡快類幽默。如《詩經(jīng)“鄭風“褰裳》、李白的〈^戲贈杜甫》、《贈內(nèi)》、楊萬里的《檄風伯》、杜甫的《戲贈友二首》、白居易的〈^戲贈元九李二十》等。二是表達擺脫尷尬、卸下沉重負載而故意以輕松、含蓄形式出之,外諧內(nèi)莊類的幽默,如孔子式的幽默、宋玉的〈^對楚王問》、東方朔的《答客難》、陶淵明的《責子》、杜甫的《官定后戲贈》、蘇軾的〈(菜羹賦》等。三是側(cè)重于邏輯機智角度表達一種錯誤觀點的可笑，如墨子的非攻之辯,孟子逼得梁惠王顧左右，蘇秦的“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參”的高品與不會為燕國奔波效力之悖論等。四是嘲’這是《詩經(jīng)》式硬幽默與莊子式的幽默的結(jié)合‘是諷剌與幽默相交融’如孔子的喪家狗、瓠瓜之喻，蘇軾的〈^洗兒戲作》,陸
119一游的《出游暮歸戲作》等。五是俳優(yōu),即倡優(yōu)幽默文學傳統(tǒng)‘如司馬遷專修的〈^滑稽列傳》中記載的先秦介優(yōu)譎諫事跡‘任二北作的《優(yōu)語集》、《唐戲集》中記載的倡優(yōu)諷諫的盛事遺跡等。可以說‘作者關于中國古代的幽默文學史,一條主線是時間的主線‘另一條主線是文學體裁的主線,前者是明的,后者是暗的,但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作者在每個時代的幽默文學論述上顯然尊重了體裁的次序‘這使得各個時期的幽默文學有主次之分,讓讀者讀得明白。
第三,當文學史多了幽默的視野時‘不僅使文學史多了份幽默的積淀‘作者更是改寫了文學史的許多認識。比如對于《詩經(jīng)》與孔子的認識。在封建社會,許多人如朱熹等只是把《詩經(jīng)》當作權威的政治教科書與倫理經(jīng)典；白話文運動以來‘很多學者從社會歷史批評的角度認識《詩經(jīng)》,認為是反映了當時的階級斗爭或社會矛盾以及民風民俗,而認識不到它的幽默價值及其對后世幽默文學的影響。少數(shù)關注中國幽默文學的學者對于文學中的幽默元素‘一般都將其推到老子、孔子或莊子‘而沒有認識到《詩經(jīng)》對于他們的廣泛影響。作者從《詩經(jīng)》文本分析入手’從幽默的“荒誕不和諧體驗說”的實質(zhì)出發(fā)‘重新認識了《詩經(jīng)》,認識了中國幽默文學的歷史進程。作者將《詩經(jīng)》的幽默特性歸結(jié)為“謔而不虐”的軟幽默、異于諷剌的硬幽默與哲理于嬉笑中的哲理幽默’首開中國幽默文學之先河,而且一出場就達到了很高的高度‘對于先秦老子、孔子、莊子及后世幽默文學發(fā)生了深遠的影響,將幽默元素植入《詩經(jīng)》之中，這不僅改變了其文本認識的單一性,豐富了《詩經(jīng)》的文學價值‘而且也改變了中國幽默文學史的進程,將中國的幽默文學提前到周王朝時期,這是全新的認識。
再如，在一般學者眼里,孔子似乎是一個板起面孔說教的老夫子，與幽默絕緣,他“思想中的實用理性”對中國幽默文學的“發(fā)展形成一種天然的拒絕”。0但作者從史料文獻出發(fā),給我們還原了一個幽默風趣的孔子，矯正了傳統(tǒng)的孔子形象。歷史上的孔子不是不食人間煙火、刻板說教而毫無人情味的圣人。正如作者所說‘如果孔子真是如此,他一無官銜，二無重金,為什么對學生那么有親和力’學生那么長時間地跟隨他’由衷地敬重他呢？0根據(jù)《論語》文本,作者分析出，“無論是作為一個風趣寬容的長者‘還是作為一個洞察精微、練達善變的智者，或是作為一個著名、深沉的思想家，一個當時最博學、最善于啟發(fā)他人智慧的大學者、大教育家”，孔子“都表現(xiàn)了可敬、可愛、可親的幽默”，這種幽默主要表現(xiàn)為批評的含蓄與長者的寬容、超越的自嘲、機120智的解脫以及近乎不經(jīng)的比喻與不相干甚至相反的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68而且，孔子編訂的《詩經(jīng)》的很多篇章就是幽默名篇，這為以后的幽默文學樹立了樣板與依據(jù)，他的幽默的“適道’“與立”“與權”的實用理性與中庸性都對后世的幽默文學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通過幽默的視角看孔子，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更加真實、也更為全面、更加具有親和力與人情味的孔子‘也知道了孔子的親和力與影響力從何而來’更讓我們看到了先秦時期幽默文學所達到的高度。我始終認為’幽默是一種智慧,在文學中表現(xiàn)為一種品味與格調(diào)，在生活中表現(xiàn)為一種人生的情趣與境界‘從幽默的視角切入文學，有時與文學、與人生更為貼近。不是說沒幽默就沒文學，而是說有幽默的文學更能吸引人；不是說沒有幽默就沒有文學與人生‘而是說有了幽默的文學更具有文學性,有了幽默的生活更具有人格境界的超越性。這表現(xiàn)為：從第一層次來看，幽默首先是一種語言的藝術。老舍認為，可以把諷剌、機智、滑稽劇、奇趣等“都包括在幽默之內(nèi)’而把它們看成各種手法與情調(diào)”。0他所說的諷剌、機智等大多都與語言運用與表達技巧有關。從構(gòu)成來看,文學首先表現(xiàn)為語言的直現(xiàn)’因此，幽默首先表現(xiàn)為語言的運用與表達的技巧。梁實秋的散文向以幽默著稱‘他在談到女人喜說謊時說道‘假如女人所捏撰的故事都能抽取版稅,便很容易致富。在談女人善變時說道’女人不僅在決斷上善變‘即便是一個小小的別針,位置也常變，午前在領扣上，午后就許移到了頭發(fā)上。三張沙發(fā)，能擺出若干陣勢；幾根頭發(fā)，能梳出無數(shù)花頭。講到服裝，其變化之多，常達到荒謬的程度。外國女人的帽子，可以是一根雞毛，可以是半只鐵鍋，或是一個畚箕。在講到女人喜說話時說道，女孩子從小就口齒伶俐‘就是學外國語也容易瑯瑯上口，不像嘴里含著一個大舌頭。等到長大之后’三五成群，說長道短，聲音脆’嗓門高’如蟬噪’如蛙鳴’真當?shù)煤脦撞抗拇?！以抽版稅而致富來寫女人善說謊,通過別針位置的轉(zhuǎn)換來寫女人的善變，用雞毛、鐵鍋、畚箕來描述外國女人的帽子，用蟬噪、蛙鳴、鼓吹來寫女人喜歡說話’語言幽默詼諧‘令人忍俊不禁。可以說’幽默,首先表現(xiàn)為語言及表達技巧的運用’幽默的語言往往更能吸引人,這也是大多傳統(tǒng)論者進行作品解讀分析時切入的角度。
從更高的層次看，幽默是一種文學的智慧。幽默的語言不僅是作家寫作與表達技巧的問題，更是作家的性格使然,從這個角度來看，幽默本身就是一種文學的智慧。魯迅的雜文創(chuàng)作與小說創(chuàng)作充滿了王胡的爭吵打斗、槍決前的畫圓圈等,從魯迅的語言中可以見出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可以見出魯迅式的譏消與尖刻的幽默。梁實秋談男人‘談女人,談孩子‘談中國人，談他們的缺點‘談他們的特點,但梁實秋并不譏諷他們，并不批評他們’并不貶低他們‘而是在幽默中見寬容‘這是寬容與理解式的幽默?？梢哉f’幽默的文學是作家幽默的個性,是作家的文學智慧。唐代李季蘭與劉長卿的有一段引詩問答的故事出頗能說明這一點："季蘭’名冶，以字行,峽中人‘女道士也。美姿容‘神情蕭散。專心翰墨，善彈琴’尤工格律……又嘗會諸賢于烏程開元寺,知河間劉長卿有陰重之疾，消曰：‘山氣日夕佳?！瘎曉唬骸婙B欣有托?！e坐大笑I論者兩美之?！?0季蘭知劉長卿有陰重之病(疝氣〉^故引用陶淵明之詩來詢問他的病好了沒,而劉長卿也引用陶詩來作答。從表層來看，這里的語言幽默感是通過曲解或故意誤讀詩句來實現(xiàn)的;但往深里看,這是季蘭與劉長卿的幽默性格在文學中的直現(xiàn)I作家的幽默發(fā)而為文I化為文學的智慧。
從最高的層次來看，幽默更是一種人生的境界。有學者將幽默劃分為底層的幽默、中層的幽默與頂層的幽默I而頂層的幽默便是“幽默的人生觀”。黑格爾曾經(jīng)區(qū)別過可笑與喜劇，認為當本質(zhì)與現(xiàn)象相比時I目的與手段對比“如果顯出矛盾或不相稱”，從而“導致這種現(xiàn)象的自否定，或是使對立在實現(xiàn)之中落了空”，這種情況就是可笑的I但并不一定具有喜劇性I喜劇性的“主體一般非常愉快和自信，超然于自己的矛盾之上,不覺得其中有什么辛辣和不幸’，“他自己有把握，憑他的幸福和愉快的心情,就可以使他的目的得到解決和實現(xiàn)”。0黑格爾認為喜劇主體“愉悅”而“自信"‘“超然于矛盾之上”，還是從西方喜劇的美感心理來說的I認為喜劇的主人公低于審美主體,從而使得審美主體獲得自信,或者說在對喜劇主人公的鄙視中完成主體自信的建立；但他所說的“目的得到解決和實現(xiàn)”則是從他的絕對理念出發(fā)的I認為喜劇要顯示出絕對的真理，即理念。但是，如果我們把他的絕對理念轉(zhuǎn)換成人類的普遍情感,或是人類的生存境遇I則可以從幽默中見出人生的境界。孔子病重時子路為他祈禱，孔子回答道：“丘之禱久矣?！睆目鬃佑哪Z言中，我們可以見出孔子的不事鬼神的人生哲學。陶淵明《飲酒》（十三1：“有客常同止‘取舍邈異境。一士常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fā)言各不領。規(guī)規(guī)一何愚‘兀傲差若穎。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敢于鄙視世俗而“長獨醉”的“一士”，是真正的清醒者，愚蠢糊涂的反倒是”終年醒”的“一夫”。由此嘲諷了缺乏個性的庸人‘反襯出自我的孤高倔強。幽默感正寓于“醒者”與“醉者”的巧妙對比之中。陶淵明以旁觀者的身份對二者加以評判’并用含蓄的口吻對醉士說：“日沒燭當炳”。113陶淵明幽默的詩句，正是他曠達的人生哲學的直現(xiàn)。
在傳統(tǒng)崇高占據(jù)著主導位置的古代’幽默往往是人見人喜,但卻難以得到正統(tǒng)文學的承認;但是，在今天個體性、主體性日益張揚的今天，幽默更能見出人情人味,見出人心人性‘讓人活出超越的人生境界。正是在此意義上，魏裕銘的《中國古代幽默文學史論》對于幽默與幽默文學的發(fā)掘’不僅是對于幽默文學的研究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對于豐富與深化文學史具有重要的價值;而且，幽默的精神與人類的精神境界密切相關’當其指向個體人性的張揚時’也能與當下的人類精神家園建設掛上鉤，當指向個體人性關懷時’幽默能讓人類活出真正的品味,活出一片精神的新天地來。當然,我們期望著,魏先生在先秦至唐宋幽默文學史論研究的基礎上給我們能再勾勒出元明清及至近代、現(xiàn)代的幽默文學史論,讓中國的幽默文學史能夠真正做到古今打通，成為名副其實的通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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